程宗扬道:「不当着天子的面呢?」 「那我跟你说实话。」东方曼倩道:「假若我这番言辞仍无法打动天子,我就——做一个弄臣。」 黄色-=文学 永久地址 huangsewenxue.com 最新地址--免地址发布:huangsewenxue.net 自动回复-地址邮箱:bijiyinxiang@gmail.com 程宗扬怔了片刻,然後两人同时放声大笑。两人此时正在兰台之前,作为宫中最具规模的藏书阁,来往兰台的都是饱学的鸿儒,见东方曼倩笑得肆无忌惮,不禁频频皱眉,抖着鬍子远远斥道:「又是这个狂人!」 东方曼倩对那些文士视若无睹,一番狂笑,几乎笑出泪来,他扶着程宗扬的肩膀,喘着气道:「你说,我若是做弄臣,岂不比那些侏儒强上百倍!」 「东方兄即便作弄臣,也少不了青史留名,」程宗扬道:「这些儒生将来在兰台抄书,还要抄写东方兄的传记。」 东方曼倩大笑道:「正是!正是!」 他笑声虽然狂放,眼中的泪花却暴露出他的不甘。程宗扬索性道:「咱们喝酒去!我请客!」 东方曼倩毫不推让,「走!」 两人乘车直奔小胡姬伊墨雲的酒肆,要了酒食,连敖润、刘诏等人都凑到一起,同席而饮。 交谈间,程宗扬越来越发现东方曼倩是个妙人,言语诙谐,却不失正道,能言善辩,又不坚持己见。对朝中公卿多有讥刺,却跟敖润、冯源等人很谈得来,颇有些出入朝堂,游戏市井的洒脱。 席间谈到俸禄,汉国的俸禄是钱粮各半,一半为粟米,一半折为钱铢。但所折的钱铢是按照固定价格,如今一石粮食价格是五枚银铢,官方折价只有二百四十铜铢。东方曼倩月俸不过两石,只有敖润的四分之一,几乎是最低一级。 这点俸禄在洛都只能勉强养家糊口,好在东方曼倩是宫中当值,不时会有赏赐——东方曼倩声称自己要当弄臣,并非仅仅只是激愤自嘲之言。汉宫俸禄普遍微薄,很大一部分收入都来自各种赏赐。作为天子近臣,赏赐尤其丰厚。 程宗扬当场替东方曼倩算了笔账,发现他的俸禄加上赏赐也不是十分菲薄,至少比班超强得多,可东方曼倩那点俸禄却远远不够花,问其缘由,东方曼倩问道:「你我年纪相近,多半已经成亲了吧?」 程宗扬笑道:「最多两月便要成亲,到时请东方兄喝杯喜酒。」 「可是续弦?」 「初婚。」 东方曼倩有些意外,汉国男子十五六岁成亲是常事,程宗扬这么晚才初婚,着实少见,不过他本是洒脱之人,也没有多问,径自道:「既然如此,我也在两月之後成亲罢了。」 「咦?东方兄也是初婚?」 「不是。」 「二婚?」 「也不是。」 程宗扬笑道:「你不会是要结第三次婚吧?」 东方曼倩道:「不瞒程兄,这是我第九次娶妻。」 程宗扬差点儿把酒喷出来,「你前面八个老婆都死了?」 东方曼倩大笑道:「岂是如此?我每年娶一妻,一年即尽,便出妻再娶,家中财物无论多寡,尽付于前妻,因此常患俸禄不足用。」 程宗扬奇道:「你这是什么作派?」 东方曼倩抬手指着外面的街市,「程兄且看,这洛都多少美女?满园名花,我东方曼倩岂能只折一枝?」 「你可以纳妾嘛。」 「纳妾最是恶事,」东方曼倩一手覆着酒樽,醉醺醺道:「我来问你,你有几个鸡巴?」 「废话!你难道有两个?」 「这不就是了。」东方曼倩道:「美女如名花,我既采撷新花,何必将前花锁于一室之中,使外人不得见也?」 程宗扬琢磨了一会儿,叹道:「你这才是万花丛中过,片叶不沾身。」 东方曼倩拍案道:「说得好!正是如此!程兄,我敬你一杯!」 「还是我敬你吧。像东方兄这么潇洒的人物,我还是头一次见。」程宗扬举樽道:「乾了!」 两人举樽一碰,然後一饮而尽。 东方曼倩也是善饮之辈,两人喝到半醉,在席间勾肩搭背,称兄道弟,只觉相见恨晚。 要论折花,自己折得也不少。但像东方曼倩这样洒脱,程宗扬自问是万万不能。无论小紫、如瑶还是月霜、小香瓜,自己一个都舍不得放手,天荒地老都嫌不够,怎么能说弃就弃?占有欲是人类尤其是男人最基础的本能,东方曼倩连连这点占有欲都没有,真不知道该说他是全无情感的非人存在,还是游戏风尘,太上忘情的出世高人。 程宗扬正喝得眼花耳热,旁边一个声音娇叱道:「程厚道,你又在喝酒!」 程宗扬回过头,只见一个俏丽的小婢双手叉腰站在身後。她不知找了多久才找到自己,此时面带愠怒,眼底却有几丝怯意。 东方曼倩笑道:「好标致的小姑娘,可惜已经非处子。」 红玉俏脸一红,转身就走,又停住脚步,「你要不想死,就赶快过去!」 「等等!」 程宗扬摸出一支木简,在上面写了一行字,中间写错了两个字,又拿书刀刮掉,重新填好,一边打着酒嗝道:「我今晚不过去了。她要想见我,就到这个地址来……」 程宗扬不由分说,把木简塞到红玉手中。红玉只想把木简扔到他脸上,最後恨声道:「你去死吧!」然後逃也似的跑开。 东方曼倩笑道:「程兄尚未娶妻,这是哪里来的胭脂虎?」 「偶遇而已。」 东方曼倩执觞道:「世间名花虽多,手中一支足矣,程兄切莫看花了眼。」 程宗扬听出他话中规劝之意,笑道:「多谢指点。东方兄放心,程某自有分寸。」 东方曼倩本是洒脱之人,闻言也不放在心上,摘下头冠往角落里一扔,意气风发地喝道:「谁来与我射覆!」 「我来!」 冯源拿出一隻带钩用碗扣住,让他来猜,东方曼倩张口即中。冯源不信邪,举觥饮了一杯,然後接着来。东方曼倩连射连中,无一虚发。冯源一口气连输七局,输得脸都绿了,乾脆换成酒瓮,照样挡不住东方曼倩的连胜,让冯大法直後悔没有把远在临安的林清浦请来。 敖润一看不是事,挽起袖子就要跟东方曼倩划拳,刘诏拦住他,「敖哥,划拳那么粗俗的勾当就别拿出来献了,你玩投壶啊。」 敖润一脸茫然,「啥?」 刘诏恨铁不成钢地说道:「亏你还是射箭的——投壶都不知道?」 「哦!哦!」敖润想了起来,「那就投壶!老东,你敢不敢?」 东方曼倩笑骂道:「什么老东?我很老吗?那就投壶,一投一觥!」 第三章 「呕……」敖润抱着车轮一阵狂吐,半晌才喘着气道:「老刘,你出的什么馊主意……老东投壶比射覆还狠……哥今天算是被你害惨了……」 刘诏脑袋顶着墙,一边「哗哗啦啦」的尿着,一边吐了口酒气,语重心长地说道:「酒量不行,说啥都是白搭。你瞧我,输是输,可咱输得起啊,不就是一连输了三十多杯吗?咱喝完精神焕发,走路都带风的。」 说着刘诏转过身,熟练地套好车马,打开卡住车轮的车轫,一手拿起赶车的鞭子,就要上车。 冯源趴在车厢里,马车一晃,醒了过来,他抬头看着刘诏,然後嘿嘿笑了起来。 「笑啥呢?」刘诏一脸纳闷。 旁边的毛延寿咳了一声,提醒道:「刘爷,你裤子湿了。」 刘诏低头一看,脸顿时黑得锅底一般。 敖润抱着车轮哈哈大笑,「老刘,别人是解了裤子撒尿,哪儿有你爽利?撒尿连裤子都不解,难怪走路都带着风呢。」 刘诏强辩道:「我明明解了的!」 「你是拎着裤带当那话儿了吧?」 程宗扬道:「得了,你们也别回去了,和老东一起,都在酒肆歇一夜,让伊墨雲给你们找铺盖。」 东方曼倩虽然酒量惊人,但好汉架不住人多,此时早已醉倒,伊墨雲刚收拾停当,几名刚送走的醉汉又转了回来,一进门就倒成一堆,呼噜声响成一片。毛延寿倒是喝得不多,这会儿前後奔忙,好不容易帮着把敖润、刘诏等人扶到席上安置下来,累出一身臭汗。 程宗扬也有了七八分醉意,可这间酒肆本来就不大,一下挤进四名壮汉,连下脚的地方的都没有。小胡姬伊墨雲一边打着呵欠,一边苦恼地给几人腾地方,找铺盖,还要防着他们吐到自己的被褥上,还要照看外面的车马,不由得狠狠给了程宗扬几个白眼。 程宗扬也有点心虚,自己带人来喝酒也就罢了,结果还把客人留到店里。要不是自己那乖徒儿面子够大,这几个醉汉恐怕早就被人扔到大街上了。 酒肆中鼾声四起,敖润和刘诏嗓门一个比一个洪亮,那气势声震屋宇,连房顶的瓦片都震得乱摇。瞧着小胡姬一脸委屈的模样,程宗扬赶紧打了个招呼,就带着毛延寿溜了。 两人都不会驾车,只能徒步,程宗扬只好就近去金市旁边那处租住的房子,准备凑合一夜。 刚走过一个路口,程宗扬就开始後悔。下午从宫里出来,天气便阴沉沉的,随时都可能下雨。此时已经是深夜,天际浓雲密布,无星无月,四周一片漆黑,伸手都看不见五指。周围的里坊都建着高墙,但此时连墙的影子都看不见。如果不打个灯笼,这样的夜里根本是寸步难行。 程宗扬的手电筒留在了游冶台,手里连个打火机都没有,只能摸索着前行。刚走出几步,程宗扬忽然心生警兆,抬手接住一道黑影。 手中毛绒绒一片温热,接着「喵」的一声,却是一隻野猫。 程宗扬鬆了口气,扔下那隻野猫,说道:「延寿,我看得回去借个火把,要不然根本没办法走啊。」 说完却没听到毛延寿的回话,程宗扬脚步一顿,然後侧着身慢慢靠在墙边,一手握住腰间的短剑。 身後一片寂静,毛延寿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,毫无声息。 程宗扬屏住呼吸,然後猛地往地上一扑。「叮」的一声,一柄弯刀劈在他刚才所立的位置,刀锋在墙上溅起几点火星。 程宗扬扳开机括,短剑悄无声息地出鞘,朝前刺出。接着剑锋一沉,刺在那人小腿上。黑暗中传来一声低叫,却是一名女子。 程宗扬猛虎般跃起身来,左手握拳挥出,打在那女子握剑的手腕上,接着往上一攀,搂住她的脖颈,扳住她的下巴往上抬起,右手举起短剑,朝她露出的咽喉刺去。 那女子喉咙被他扼住,只能勉强吐出一丝声音,「别杀我……」 剑锋落在那女子颈上,留下一道血痕,让那女子魂飞魄散。 程宗扬寒声道:「你是谁?为什么偷袭我?」 那女子艰难地说道:「我是襄城君府里的婢女……」 程宗扬酒意醒了大半,略一琢磨,便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——自己酒意上头,在红玉来的时候拿木简写了地址,让红玉带给襄城君。问题是六朝的识字率本来就不高,何况自己还装成傻子。襄城君接到木简,再问明是自己在席间亲手所写,再傻的人也会起疑心。与一个傻子私下偷情倒也罢了,可一个别有用心的人假扮成傻子,麻烦就大了。如果被有心人抓住把柄,免不了後患无穷。没想到襄城君这么果决,立即派人在酒肆外等候,自己一出门,就要杀人灭口,斩草除根。 程宗扬心念电转,弄清了其中的缘由。一边懊恼自己喝酒误事,一边暗叹这狐狸精真够狠辣的,前一刻还着急上火地让红玉四处寻找自己,察觉不对,立刻翻脸无情。程宗扬一问那女子来的时间,襄城君几乎没有半点迟疑,接到木简就派人来到酒肆,如果不是她低估了自己的身手,只匆忙派出一个心腹婢女,自己此时早已血溅街头,还要落一个私闯宵禁,为贼所杀的名头。 事已至此,如何善後,让程宗扬头痛不已。襄城君已经起了疑心,自己即使杀了这婢女也没有意义。襄城君不见回音,肯定会再派人来杀自己灭口。可留这婢女一条性命,襄城君立刻会知道自己不仅会写字,还有一副不错的身手,下次再派人来,就不会这么容易打发了。 襄城君是太后弟媳,吕冀的正妻,背後是太后和汉国最强大的外戚。从安全起见,最好的选择应该是立刻离开洛都。可自己好不容易从冯子都口中找到徐璜的门路,花重金买来官职,洗白身份,就这么狼狈逃蹿,一大把的前期投资全打了水漂不说,还要惹一屁股的麻烦擦不乾净,这也太失败了。 程宗扬找到毛延寿,发现他倒在街角,所幸只是被那女子击晕,并无大碍。既然没出人命,程宗扬也收起杀意,心一横,决定赌一把。 他收起刀,对那婢女说道:「你去告诉夫人,就说我是五原城来的。听清楚了吗?」 黑暗中看不到那婢女的表情,但能听出她的错愕,「奴婢……听清楚了。」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襄城君猛然坐起身,失声道:「五原城?」 婢女道:「那人是这么说的。」 襄城君目中异彩连现,翻身从榻上下来,吩咐道:「来人!备车!」 「夫人,」旁边的仆妇劝阻道:「眼下已经是半夜,夫人若是出行,只怕引起城中议论。」 襄城君冷静下来,她身为吕冀的正妻,一举一动都不知有多少人盯着,若是就这样出门,天不亮可能就传遍整个洛都。 「你说的是。」襄城君从容道:「你们出去吧。红玉,你留下。」 等周围的仆妇离开,襄城君旁边的床榻忽然一动,整面墙壁旋转过来,从刚才的大厅转到厅後隐秘的奥室。 「你去取两面腰牌,」襄城君对红玉吩咐道:「一会儿从後门走,你与我一起去。」 红玉吃了一惊,她没想到女主人这么急于出门,有些慌乱地说道:「可是夫人,只我们两个人,万一……要不要再带些人?」 襄城君眼神一厉,斥道:「闭嘴!不该问的别问!」 红玉身子一颤,隔了一会儿才小心道:「出门可要拿求医的通行书简?」 权贵之家自有夜间通行的令简,逻卒虽然不会阻挡,但襄城君连夜出府的事就无可隐瞒。除此之外,一般人家生子或是急病,不在宵禁之列,但需要里坊出具的书简以供查验。襄城君府中婢仆不下千人,求医的通行书简是必备之物,执此出门,遇到巡逻的士卒也容易解释。 襄城君点头道:「你去取吧。」 红玉匆忙取来腰牌、令简,找出两套带着兜帽的罩衣,与女主人扮成府中的仆妇,然後提了灯笼,从後门悄悄出府。 路上遇到两起巡夜的士卒,看到是两个女仆带着襄城君府的书简,说府中有人得了急病,前去求医,士卒们并没有留难,还好心地送了她们一程。 告辞了好意的士卒,两人藉着灯笼微弱的光芒,来到金市南门。虽然已经牢牢记住地址,可襄城君还是拿出木简,就着灯笼又仔细看了一遍。 里坊的大门已经关上,但这处里坊的住客多是外乡人,人员混杂,里正也不甚用心。红玉上前敲了门,又塞了一串钱铢,里正便权作不知,睁隻眼闭隻眼地放两人入内。+ 素白的灯笼内烛火摇曳,映出坊中杂乱的房舍,襄城君皱起眉头,扶着小婢绕过积水的泥坑,找到木简上写的位置。红玉刚要叩门,房门已然打开,一名艳丽的女子露出面孔,看到是两名陌生的女子,只嫣然一笑,便扭头入内。既没有问她们的身份,也没有问她们的来意。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,但那女子惊人的艳色直让红玉看呆了眼。那女子浓妆艳抹,妆扮得如同街头倚门卖笑的娼女,眉眼间却看不出半分艳俗,衬着周围破旧的房舍,就如同一隻骄傲的凤凰飞入鸡窝之中。 红玉回头看着夫人,只见襄城君的面孔被兜帽遮住,露出的红唇微微抿紧,似乎下了决心,接着举足踏入门内。红玉虽然心怯,也只好硬着头皮跟在後面。 屋内颇为狭窄,陈设倒还整洁。外间的角落里铺着一张草席,一名看着有几分寒酸的文士蜷身躺在上面,似乎已经睡熟。里间挂着一副半旧的竹帘,隔着竹帘能看到里面点着油灯,不时有氤氲的水雾从帘中飘出。 那艳姬衣饰甚是古怪,身上只有几件小到不能再小的布片,勉强掩住羞处,却极具美感,外面罩着一层透明的黑色薄纱,白美的玉体大半暴露出来,走动时香肌雪肤在薄纱下时隐时现,让人看得眼花缭乱。 艳姬回眸看了裹在罩衣中的女子一眼,浅浅一笑,抬手挑起竹帘。只见屋内摆着一隻宽大的木桶,一个年轻的男子仰着脸靠在木桶中,他头上的髮髻已经解开,湿漉漉的头髮披散下来,旁边的木几上放着一套黑色的官服,上面摆着一顶簪着毛笔的进贤冠。看他的容貌,正是那个叫程厚道的傻瓜,只是此时他全身上下全无呆气,一双眼睛似笑非笑,眼底却隐隐闪着寒光。 襄城君慢慢走过去,像不认识一样打量着他,灯光下,那张艳如桃李的面孔充满了谨慎和戒备的神情。她张口想说什么,却见那男子抬起手,漫不经心地勾了勾手指,让她进前,然後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身边。 木桶旁放着一隻剥好的丝瓜瓤,丝瓜子已经去掉,只剩下金黄细密的内瓤。襄城君怔了片刻,才意识到他是让自己给他擦背。一股怒气涌上心头,襄城君挑起眉梢,面露愠色。她双手握在胸前,对那隻丝瓜瓤看都不看一眼,盯着程宗扬冷冰冰道:「你是什么人?为何要来洛都?」 程宗扬打了个呵欠,懒洋洋道:「你说呢?」 忽然间襄城君嫣然一笑,神情变得妩媚异常。她美目微微一瞥,娇俏地抛了个媚眼,那种妖艳的媚态,让程宗扬也不禁为之失神。与此同时,鼻端飘来一股淡淡的异样气息,猛然闻到似乎令人直想掩鼻,余味却香媚之极。 程宗扬恍惚间想到,难道这就是狐狸精所谓的骚味? 襄城君却是目光数变,然後转身就走。 襄城君刚转过身,就看到一隻茶盘递到胸前,却是方才的艳姬捧茶过来,两人险些相撞。 襄城君身形微闪,想要避开,谁知那女子的茶盘也同样移来,眼看茶盘就要撞到身上,襄城君纤手一伸,翘起两根玉指,按在茶盘边缘。 指尖微一用力,她却发现那隻茶盘像游鱼一样滑不溜手,劲力刚一吐出,就如同泥牛入海,被人轻轻巧巧的卸去,倒像是她自己伸手想去接住茶盘,却手上一滑,几乎要把茶盘掀翻一般。 就在这时,茶盘往前略微一递,动作看似极轻,但襄城君力道已经用尽,被茶盘一推,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。错愕之下,襄城君抬手挡住茶盘,劲力连吐,试图将茶盘原封不动地推回去。可那隻茶盘被艳姬稳稳托在手中,无论她如何变招,都无法推动分毫。 襄城君心下大怒,索性放开茶盘,抬掌往盘上的茶盏拍去。 木制的茶盘微微一旋,茶盏停在了襄城君掌中。 襄城君一手捧着茶盏,脸上终于露出惊骇之色。她这一掌拍出,就算是石盏也能拍得粉碎。可那隻茶盏却仿佛无视她的掌力,就那么被她轻轻拿起。 这并非巧合,而是那艳姬算准了她的出招,用茶盘托着茶盏一送,陶制的茶盏无论递出的角度,还是蕴藏的劲力都巧妙之极,不仅正好抵消了她这一掌拍出的力道,而且正好停在她指间。 两人动作极快,从险些相撞到襄城君拿住茶盏,前後不过一眨眼的工夫。外人看来,倒像是襄城君转身时不小心碰到茶盘,伸手扶了一下,然後用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动作顺势拿起茶盏,从头到尾没有半分异状。 望着那名艳姬脸上浅浅的笑意,襄城君眼底禁不住露出一丝惧色。她此前蓦然听到五原城的消息,情急之下,顾不得多想,便连夜来找那个呆子。谁知见面之後她接连施展狐族秘术,那呆子却全无反应,襄城君暗叫不妙,知道这呆子并非狐族一脉,于是转身就走,不料又撞上这名艳姬。 藉着茶盘小小的比试一番,襄城君已经知道那艳姬的修为远在自己之上,即便取自己性命,也轻而易举。如果翻脸的话,只怕自己连这道门都出不去。 意识到实力的巨大差距,襄城君打消了翻脸的主意,嫣然笑道:「难为姊姊还给奴家送茶汤来。」 那艳姬笑道:「这可不是给你喝的。主人饮了酒,容易口渴,你先去服侍主人用过茶水,然後再去给主人陪浴好了。」 襄城君妖媚的面孔时红时白,手中的茶盏仿佛重逾千斤,半晌才回身往木桶走去。那呆子身边一个侍姬就有如此修为,他却装痴扮傻,潜入府中屈身为奴,想方设法接近自己,他到底会有什么样的谋划?襄城君想想就觉得背後发凉。 襄城君走到木桶旁,强忍着把茶盏砸到他脸上的冲动,双手奉上茶盏。谁知她刚弯下腰,膝弯处忽然一麻,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,茶盏险些脱手。 那艳姬扶住她的手腕,笑道:「小心了。」 襄城君强笑道:「多谢姊姊。」 「哟,这可当不起。」那艳姬仿佛不经意地说道:「你就叫我卓姨好了。」 襄城君怔在当场,望着那艳姬浓妆的面孔,似乎想起了什么,又似乎不敢相信。 「别啰嗦了,」程宗扬道:「过来给我洗头。」 那艳姬接过襄城君手中的茶盏,笑着推了她一把。襄城君这才发现,以自己的修为,在她手下就像婴儿一样,全无半点反抗之力。她只好跪在木桶後,一边挽住主人的头髮,一边忍不住朝那艳姬张望。 襄城君早已听说太乙真宗的卓教御如今正在北邙,可这样的念头简直是开玩笑,堂堂太乙真宗的教御怎么会出现在洛都一条陋巷之中?而且还浓妆艳抹,衣着暴露,就像一个下贱的娼妓。 也许只是同姓而己。襄城君安慰自己,天下之大,姓卓的女子又不只太乙真宗的卓教御一个。 襄城君想着,一边给那呆子沐髮。目光不经意地落在那呆子颈後,猛然间瞪大眼睛,发出一声惊叫。 一个呼吸之後,襄城君整个人都鬆懈下来,她挽着程宗扬的头髮,发出吃吃的娇笑,「你这呆子,好生不老实,来便来吧,还装模作样地骗人家……」 程宗扬心下纳闷,他回到住处,才知道卓美人儿已经在此等候多时。以卓雲君的修为,对付一个狐女可以说手到擒来。因此他打定主意,襄城君不来便罢,如果敢来,自己即便强吃,也要把她制住,好揪出她的狐狸尾巴。 正如自己所料,襄城君发现不对,就萌生退意,然後卓雲君出手,把她强行留下。谁知襄城君会突然改变态度,亲热得令人难以置信。 襄城君娇嗔道:「这么久都没有音信,我还以为她忘了人家这个女儿呢。」 「你是她的女儿?」 「是养女啦。」襄城君道:「奴家是苏姨收养的孤儿,论血脉,比不上苏姨的天狐血脉,可也是狐族嫡传。苏姨当日原说旬日便回,没想到一去便是二十余年,一点消息都没有。直到去年奴家才听说她在五原城。苏姨走时,奴家年纪尚小,这个标记却是见熟的……」 襄城君说着,双手拥住程宗扬的脖颈,伸出舌尖在他颈後舔了舔,吃吃娇笑道:「你这呆子,既然有标记还不肯说,骗得奴家好苦。」 程宗扬恍然大悟,这才想起来自己颈後那个耻辱的奴隶烙印。没想到却因为这个印记,才使得襄城君把他当成了自己人。 襄城君一连串地问道:「苏姨眼下可好?为何去了五原城?这么多年都不通音讯,莫非是出了什么事?为何她不回来看我?」 襄城君满肚子都是疑问,喋喋不休问个不停。程宗扬随口回答,无非是一切都好,让她不必担心。她亲爱的苏姨如今还有些事,快则年底,慢则明年,肯定会回洛都一趟。 襄城君安下心来,她瞥了一眼旁边的艳姬,在程宗扬耳边道:「她真是太乙真宗那位卓教御吗?」 程宗扬笑道:「你猜呢?」 「若看她的修为,多半是真的。可若是真的,又怎么会……」襄城君打量着她身上的衣着,不由迟疑起来。 忽然她眼睛一亮,「莫非是苏姨的天狐秘典已经大成了?」襄城君兴奋地说道:「苏姨说过,天狐秘典一旦大成,不仅变化无穷,而且能惑人心智,任意驱使。苏姨最恨太乙真宗那些牛鼻子,没想到竟然把他们的教御捉来当作奴仆。嘻嘻,倒是便宜你了。」 程宗扬原本打算让卓美人儿亮明身份,一来震慑这个妖女,二来也好顺水推舟,让襄城君相信这些都是苏妲己的手段。然而看到襄城君的笑脸,程宗扬却突然间不想证实卓雲君的真实身份。也许仅仅是因为不想让襄城君把卓美人儿视为苏妲己的婢仆吧。 程宗扬道:「她的身份你不用管。但你那位苏姨,与她是姊妹相称的。」 襄城君不由改容相向,幸好自己没有得罪她。不过她与苏姨姊妹相称,在这个呆子面前却如同侍姬,这个呆子的身份难道还在苏姨之上? 「喂,你叫什么名字?」 「程厚道啊。」 「骗人!」 「当然是真的,不信你打听打听去。」 襄城君半信半疑,不过他名字即便是假的,他颈中的印记也做不得假。 「苏姨把这么厉害的人都交给你,看来你是苏姨的心腹喽。」 程宗扬神情傲然地哼了一声,「何止是心腹?」 襄城君笑道:「你年纪又不大,当然不会是苏姨最喜欢的那个人——不过苏姨让你来找我,你肯定是她最信任的人了。」 「说得没错。」程宗扬咳了一声,「她让我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长进。」 「奴家这些年没有苏姨指点,只能自己修炼,那些法术又难得要死。」襄城君拥着他的脖颈,娇滴滴道:「呆子,你可一定要给人家美言几句。」 程宗扬摸着她柔软的纤手,露出一副色迷迷的表情,「那要看你有没有什么长进了……」 襄城君抬起上身,双手挽住衣襟一分,衣衫从肩头滑落下来,露出一具白艳的肉体。她双手托住丰挺的雪乳,娇声道:「奴家的姹狐心法已经修至第六层了呢……帅哥,你看奴家这对奶子美不美?」 襄城君双乳确实很美,乳峰丰挺浑圆,饱满的乳肉又白又腻,像违反地心引力一样高高耸起,充满弹性。 「奴家的奶子模仿的是江婕妤。」襄城君媚眼如丝地说道:「江婕妤身材高挑丰满,乳房最是肥滑圆硕,白生生如同雪团一般,触手绵软,偏又丰挺耸翘,不管怎么揉弄,都不会变形。」 说着她用两指捻住一颗樱桃般配乳头,娇媚地扯起,然後轻轻一鬆,丰满的乳球在胸前沉甸甸跳动起来,抖动出一片香艳的肉光。 第四章 程宗扬双手枕在脑後,靠在木桶内,看着美貌的狐女身无寸缕,淫态十足地抚弄双乳,展示她所化成的人形如何完美。 虽然对襄城君的肉体并不陌生,这样的展览秀却是难得。襄城君肌肤白滑,玉体丰满,双乳无论尺寸、形状、弹性,还是与身体的比例,任何一个细节都完美无缺——完美到了不真实的地步,就像一件毫无瑕疵的艺术品,令人惊艳,却少了一丝真实的韵味。 「奴家腰身是仿的冯贵人。冯贵人腰身细软,轻轻一扭就艳态横生,是最好看的水蛇腰。」 「那个被打入永巷的冯贵人?」 「正是她。可惜那个美人儿得罪了侯爷,在永巷里面被人把腰打折了,如今只能让人拖着在地上爬。」 「奴家的私处可是与田贵人一模一样呢……」 襄城君用玉指分开下体,露出鲜美娇艳的秘处。仍然是完美的形状,完美的色泽,连耻毛的位置都仿佛一根一根精心设置过,没有一丝杂乱。 「田贵人是先帝最宠爱的妃子,不仅花容月貌,艳色倾城,那隻玉户更是生得光润柔腻,千娇百媚。不仅先帝喜欢,连阉奴也喜欢。她被打入永巷,那些监看永巷的阉奴,就最喜欢让她趴在巷子里,当众把玩她的阴户。」 「不错不错。」程宗扬伸手搂住她的腰肢,捏了捏她浑圆的丰臀,「屁股像谁呢?」 襄城君吃吃笑道:「是合欢殿的沈美人。」她转过身,翘起雪臀,坐在木桶边缘。那隻白艳的圆臀在桶上晃动着,就像一团腻脂一般,饱满而充满弹性。 襄城君双手摩弄着白腻的臀肉,娇声道:「好不好看?」 「好看是好看。但拼凑了这么多美人,你身上哪一处才是真的?」 「自然都是真的。」襄城君娇笑道:「我们狐族虽然变化无穷,可也不是凭空变化。不过是看到别人的好处,用了姹狐心法一点一滴的改变过来。而且变的是肉身,骨骼变易不得。那些娇小玲珑的美人,奴家便是想学也学不来。况且也不是见到好的便随意拼凑,总要能化为己有才是。不然以奴家的身材,生着一对小巧玲珑的秀乳,岂不成了笑话?」 「怪不得你的身子这么丰硕饱满,原来每一处都是挑选过的。」程宗扬摸弄着她的丰臀道:「你刚才说,这屁股是模仿的沈美人?」 「帅哥要是不信,奴家便把沈美人召来,让你赏玩一番。」 「宫里的人你也能召来?」 襄城君笑吟吟道:「沈美人如今在永巷,平日以舂米为生。到了夜间,便和那些罪奴跪成一排,被那些阉奴挑选侍寝。能前来伺候,是她的福份呢。」 程宗扬手指沿着光润的臀沟一点一点滑下,然後按住那个柔软的凹陷,「这里呢?」 「哎呀,帅哥……不要弄奴家那里……」 程宗扬用指尖揉弄那隻软嫩的肉孔,「这里仿的是谁?」 襄城君娇声道:「那里是奴家的本相……」 「难怪又圆又小,一点褶皱都没有,跟一般的屁眼儿不一样。」程宗扬道:「这么丰满挺翘的大白屁股,里面的屁眼儿却这么小,真是有趣,哈哈……」 卓雲君笑道:「有些狐狸拉出的粪便就跟枣核一样,一粒一粒的。这奴婢的後庭多半就是那种的。主子不妨试试她後庭的深浅。」 襄城君求饶道:「奴婢後面还没用过……」 「是吗?那头一次就归我了。」 「奴婢後面不堪用的,待奴婢把後面变大一点,再让哥哥用。」 「要变大还不容易?一会儿我就把它弄大了。」 程宗扬趁着酒意把她拖到桶里,让她跪在水中。卓雲君掰开她白腻的臀肉,露出臀间那隻又小又嫩的屁眼儿,用清水濯洗。水光中,那狐女白臀嫩肛,妖艳无比。 「帅哥哥,轻一些……」 程宗扬拿出一颗药丸,放到她屁眼儿中,然後挺起阳具,用力捅入。 「啊!」襄城君一声痛叫,雪团般的白艳粉臀颤抖着收紧。 狐女的後庭紧密无比,狭小得几乎插不进去,程宗扬用力捣入,充满弹性的肛肉紧紧包裹着棒身,就像被人紧紧握住一样。如果是平常女子,肛洞此时多半已经受创。襄城君的肛洞越绷越紧,却丝毫没有受伤的迹象。程宗扬放下心来,知道她屁眼儿小是小,但承受力惊人,于是一口气捅到根部,来个尽根而入,然後用力挺动起来。 襄城君大半身子都浸在热水中,只有头部和屁股高高翘起。随着程宗扬的抽送,水花不断泼溅在襄城君白花花的大屁股上,臀肉水淋淋散发着湿媚的艳光。 襄城君双手攀着木桶边缘,眉头紧紧颦着,被插弄得连声尖叫。卓雲君拿起她一隻手,放到臀後,让她摸住肛中那根粗圆的肉棒,一边笑道:「你瞧,是不是变大了?」 摸着肛中的肉棒,襄城君羞态毕露。她讨饶道:「哥哥轻一些……奴家後面好胀……屁眼儿都要裂开来了……」 程宗扬真气微吐,那颗药丸碎裂开来,融化在柔腻的肠道中。襄城君双目渐渐变得迷茫起来,螓首也开始不受控制的来回摇摆。她臀沟上方的椎尾部位,慢慢伸出几根银白的毫毛,接着银光一闪,伸出一条银色的狐尾。毛绒绒的狐毛又鬆又软,在臀後来回摇晃。 程宗扬一把揪住狐尾,襄城君浑身一颤,然後整具身子都像失去骨骼一样,变成绵软无比。 程宗扬一口气插弄了小半个时辰,直到襄城君屁眼儿被肏得发烫,整隻雪臀都被幹得乱颤,才「啵」的一声拔出阳具。 襄城君臀间留下一个直通通又粗又圆的肉洞,能清楚看到肛内的嫩肉还在不住痉挛。 黑魔海毒宗的大宗师亲手制成的毒品,效力果然惊人,襄城君吃吃娇笑着,任人摆布。程宗扬站起身,把襄城君抱到腰间,分开她的双腿,架在桶上,然後从下方挺身而入。 襄城君下体敞露,蜜穴悬在半空,那根肉棒在她湿淋淋的穴中不停出入,每一下都捣入蜜穴尽头,重重撞上花心。 襄城君仿佛升上雲巅,一边失神地尖叫着,一边摇头摆尾,她长髮散乱,毛绒绒的狐尾在丰臀上扫来扫去。 眼前如雪的肤光一闪,一条白美的玉腿迈入桶中。卓雲君浑身赤裸,含笑进入木桶,从後面抱住那个妖艳的妇人。襄城君高耸的双乳被人握住,接着乳头被人挟紧,熟练地揉弄起来。她叫声愈发尖亢,随着肉棒的进出,下身淫液泉涌。 程宗扬与卓雲君相视一笑,双唇吻在一处。那个妖艳的狐女被他们两人夹在中间,丰腴的肉体像条白蛇般蠕动着,前後奉迎。充满肉感的雪乳丰臀被揉弄得不住变形。 小婢红玉靠着门柱席地而坐,她闭着眼,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,似乎正在做一个美梦。室内的淫声浪语像被罩在一隻玻璃瓶中一般,没有泄漏丝毫。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程宗扬直到天色大亮才醒,卓雲君早已返回北邙,身边空无一人,只有榻上那条揉成一团的亵衣,诉说昨夜的荒唐。毛延寿对昨晚发生的事一无所知,只当自己昨日太过劳累,沾上枕头便睡熟了,丝毫不知道昨晚还有人来过。 程宗扬随便洗漱过,便和毛延寿一道出门。他本来想去酒肆取回车马,顺便看看老敖他们酒醒没有,结果刚出坊门,就被一股肉香吸引过去。 对面的金市大门敞开,坊内临街几间食肆用大鼎煮着羹汤,浓白的骨汤不住翻滚,散发出阵阵香气。旁边的漆盘里盛着大块大块煮熟的猪肩肉,大筐中摆着成堆的雪白蒸饼。食客们拿出几文钱,便能买上一大碗浓汤,然後指点着叫人割下一块猪肩,在案上剁得稀烂,再洒上椒盐、香葱,夹在饼中,便是一顿美味的早餐。 程宗扬昨晚只剩喝酒了,肚子还空着,见状要两碗羹汤,两块肉饼,和其他食客一样席地而坐,伏案大嚼。一口浓汤下肚,整个胃里都暖和起来。毛延寿一边吃一边看着周围的人群,不时用箸尾在袖子上画着什么。 程宗扬喝了半碗羹汤,感觉残留的酒意全部驱散,整个人都清醒过来。他拿着肉饼慢慢吃着,见毛延寿在衣袖上画得认真,连饭都忘了吃,不由笑道:「画什么呢?」 毛延寿回过神来,「小的见这市中人物纷纭,不由技痒,一时失态,让家主见笑了。」 「都是些市井的小人物,有什么好画的?」 毛延寿一向逢迎拍马,专捡好听的说,但谈到画技,却罕有的反驳道:「家主此言差矣。画鬼容易画人难,市井百态,人间烟火,才是丹青大道。」 「是吗?我看有人画些山山水水,花鸟鱼虫,不仅能大把大把的换钱,品位还挺高。」 「小的不敢说山水静物只是画中末技,但以小人之见,山水花鸟终究是山水花鸟,千载万载亦不改其色,前有古人,後有来者,其技唯有写实写意之分。市井则不然,人乃万物灵长,虽是一日之内,一人之面,或喜或怒或思或悲,不一而足。此其表耳,若是丹青圣手,点滴之际,或奸或直,聪颖愚鲁,贤与不肖,其思其想,其行其止,跃然纸上。此乃丹青之大道。」 毛延寿越说越起劲,指点着市中往来的行人道:「家主且看,此一後生年不及弱冠,步履匆忙,面带饥色,腰间却佩着一方青玉,当是出身尚可,其後家道中落,不得不入市谋生,然其志气可嘉,描摹时眉宇间当有三分希冀。再如门外胥吏,肥头大耳,满面虬鬚,喝斥商贩时颐指气使,不可一世。然其衣多尘土,裤有陈垢,可见家无贤妻。绘其凶狠之余,笔端当存三分怜意。」 毛延寿抬手指着远处,「再如街角那位老者,敝衣烂鞋,犹如丐者,其袜虽是上等棉料,却髒旧难辨。再看其以垂暮之年,与一群斗鸡儿混迹一处,见得一鸡便双目发亮,可见此翁老不正经。其少年之时,多半是斗鸡走犬之辈,至老无恒产,略有钱铢,便挥霍一空,描绘此等人物,颓唐中当有三分痴顽,更有一分若有若无的悲凉……哎,家主,家主……」 老头蹲在墙角,眯着眼睛,乐呵呵看着场中。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抱着斗鸡商量半晌,然後选出两人。 东边少年抱的斗鸡赤冠黑尾,往地上一放,那鸡立刻绷直身体,高耸着头,爪、胸、颈、首,斜着昂着一条直线,然後发出一声尖啼,它胸脯肌肉隆起,中间凹出一道细线,金色的羽毛凌乱不堪,显然此前已经斗过多场,唯有黑色的鸡尾依然完整,骄傲地高高耸起。 少年们吆喝道:「下注!下注!」 「我押十钱!赌黑尾胜!」 另一边的少年嗤之以鼻,阴阳怪气地说道:「西城的小子们,你们都输三场了,再输连裤子都没了。」 西城的少年反唇相讥,「东城的蛤蟆们,没见识过我们黑尾的厉害吧?我押二十钱,赌黑尾赢!」 「让你们瞧瞧什么叫好鸡!」 对面的少年不慌不忙抱出一隻斗鸡放在地上。那隻斗鸡褐羽棕爪,落在地上只微微舒展了一下双翼,翅上的羽毛紧绷绷的,仿佛一整块生锈的铠甲,接着昂起头,一动不动。 周围除了东西两城参与斗鸡的少年,还有一群纯粹的围观者。见到东城少年抱出的斗鸡,顿时一片哗然。 有人兴奋地叫道:「你看!你看!这鸡斜瞪着眼,羽毛一动不动,这叫呆若木鸡!最顶尖的斗鸡!」 「羽毛不动,眼珠子一直在动,这叫什么呆若木鸡?」 「那是黑尾在绕着它转呢,它要连眼珠都不转,那不成了死鸡?」 接着有人叫道:「二十钱!我押东城的褐羽胜!」 「十钱!押褐羽胜!」 东城一名少年傲然道:「一枚银铢!黑尾要赢,就都是你们的!」 人群里一阵轰动,没想到有人拿一枚银铢来押褐羽赢。洛都斗鸡成风,最顶级的斗鸡坊,一局胜负不下千金。这些市井少年,最大的梦想就是养一隻上好的斗鸡,有资格进入斗鸡坊一决胜负。在他们中间,黑尾可以称得上是明星斗鸡,要不是城东的少年专门寻了一隻斗鸡,夸口斗遍城西无敌手,黑尾的主人还不肯让黑尾下场。 不过片刻工夫,场中便放了两小堆钱铢,围观的众人七成押西城的黑尾赢,三成押的是褐羽,两边的钱铢倒相差无几。 老头凑过去,拢着手一脸讨好地说道:「我也押一个?」 「赶紧的!买定离手!」 老头从袖中摸出两枚铜铢,偷眼看了看,挑出一枚最旧的,狠了狠心,递到场中。 还没等他说押哪一边,就被人不耐烦地拦住,「最少五钱!」 「一枚铜子也是钱啊。」 「没钱滚蛋!别碍事!」 老头讨好地说道:「我就凑个热闹,沾点儿喜气……」 「拿一文钱也往这儿押?你是来捣乱的吧?」 「我就是瞧瞧……哎哟,你瞧这鸡!不得了啊!」那老头一连串的马屁拍过去,人家连眉毛都没动,「没钱?一边玩去!」 老头没奈何,又不甘心收手,在人群里找了几个七八岁的小毛毛头,一番花言巧语,拍着胸脯保证能大赚一笔,诳了几个小屁孩,合伙凑了五枚铜铢。老头攥着钱犹豫半晌,最後押在黑尾一边。临到开场又改了主意,一把抓过来,放到褐羽那边。 金市本来就是西城少年的主场,老头出尔反尔,顿时引起众怒。西城的少年固然不高兴,东城的少年也觉得这老头着实惹人讨厌,顿时一片鄙夷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投过来。 老头权当没看见,拢着手蹲在场边,满脸振奋地看着场中两隻斗鸡,一张老脸容光焕发。 黑尾绕着褐羽越走越快,忽然羽毛一振,伸长的脖颈上绒羽直竖起来,凌乱的羽毛一阵摇晃,红着眼睛扑了过去。褐羽蜷着一条腿,以金鸡独立地姿势斜眼看着对手,黑羽磨利的尖喙啄来,它避也不避,只头一偏,往黑尾翼下啄去。 黑尾的尖喙落在褐羽背上,那层铠甲似的羽毛只被啄出一个小坑。褐羽却一口从黑尾翅上啄下几根羽毛,让它本就稀疏的羽翼更加零乱,羽下渗出血迹。 褐羽一击得手,前来挑战的东城少年顿时喜笑颜开。在黑尾身上下了赌注的少年大声鼓噪,给黑尾鼓劲。 两隻斗鸡翻翻滚滚恶斗起来,黑尾不愧是常胜将军,充血的鸡冠高高鼓起,双翼像风车一样张开,在空中飞腾。另一边的褐羽微微张着双翅,用厚实的羽毛挡住对手的尖喙利爪,稳稳向前迈步,偶有反击,必定溅血。 场中鸡羽乱飞,两隻斗鸡斗出血性,疯狂地扑击对手。眼看黑尾的羽毛越来越少,老头脸上的皱纹也跟菊花一样绽开,他一眼不眨地紧盯着场中的斗鸡,拢在袖里的双手也伸出来,乐滋滋搓着,似乎对面那一堆小钱钱正冲自己招手。 忽然身後有人道:「哟,乐着呢?」 老头扭头一看,赶紧陪上笑脸,「您乐!您乐!」 程宗扬风轻雲淡地说道:「什么时候回来的?怎么不打个招呼呢?」 「这不刚进城吗?」朱老头眼睛一亮,盯着程宗扬手里半张肉饼,狠狠咽了口吐沫,口水涟涟地说道:「吃着呢?」 「少废话!死丫头呢?」 「我这不正找她吗?:」朱老头左顾右盼,喃喃道:「这丫头跑哪儿了?」 程宗扬一听就急了,劈手揪住朱老头的衣领,「你把人丢了?」 「哎!哎!小程子,你别急啊。那丫头指定没事。」朱老头道:「钱都在她身上呢。紫丫头说钱搁我身上不放心,全都给我要走了,她身上带着钱,能有啥事?我可是饿了三四天了。」 「什么?你们两个三四天都没见面了?」 「前天她走的,再往头里两天,紫丫头说大爷挣俩钱不容易,路上省着点,到了城里好吃你的,我听着是这个理儿,头两天就在饿着。」 「行啊。饿了三四天,还有心思玩斗鸡,你这是有钱烧的吧?」 朱老头精神一振,「这可不一样!大爷身上就剩两个铜子,进城正犯难呢,谁成想,运气好啊!正好碰上斗鸡的!这场一赢,一文钱变两文钱,再赢一场,就是四个铜子,再赢一场就是八个,再赢一场就是十六个……小赌怡情,大赌发家,全指望这一文钱了。」 「你要连赢上六十场,整个六朝不都全成你的了吗?」 「瞎说,哪儿有那么多?最多赢个房子。」朱老头美滋滋道:「赢个房子也不赖……」 「万一输了呢?」 「铁定赢!大爷这眼睛毒着呢!」朱老头压低声音,神秘兮兮地说道:「瞧见大爷押的那鸡了吗?斗到这会儿,羽毛一丝都不乱!」 程宗扬往场中瞥了一眼,黑尾还在上下翻飞,但身上的羽毛掉落大半,已经是强弩之末。另一边的褐羽虽然不会飞腾,却一步步走得极是稳健,羽毛上只有几个浅浅的小坑。 「这鸡的羽毛这么结实?」 「小程子,你这就不懂了吧?斗鸡这事,大爷可是行家!」朱老头低声道:「外行看不明白,大爷可是一眼就瞧出来——这鸡羽毛下面是刷过胶的!要不连飞都飞不起来呢?羽毛都粘实了。」 话音未落,场中突然一声尖啼,黑尾高高飞起,利爪探出,闪电般落在褐羽胸口,像铁钩一样撕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。褐羽铠甲一样的双翅使劲挣扎几下,然後倒在地上,黑尾跃到褐羽身上,利爪紧紧扣住它的脖颈,偏着头往它胸前的伤口狠啄,鲜血四下飞溅。 朱老头目瞪口呆,眼看着自己的一文钱拍着翅膀扑扑棱棱飞走了。 场中少年大哗,这一幕实在太快,黑尾本来节节败退,谁知忽然飞起一蹬,对面的斗鸡就血溅当场。 程宗扬同情地说道:「本来能赚个六朝的,这下没了。」 朱老头用髒兮兮的衣袖擦着眼,一脸不相信地说道:「咋回事?咋回事?」 忽然人群中有人叫道:「西城这些狗贼!在鸡爪里藏了刀片!」 「放屁!你哪隻眼睛看见有刀片?」 「打!打西城这帮狗贼!」 「东城的小贼敢到我们西城来撒野?揍他们!」 场中顿时大乱,两边拳脚交加,黑尾的主人扑过去用身体护住自己的斗鸡,然後连滚带爬地钻出人群,远远躲在安全的位置,抱着斗鸡亮出鸡爪,义愤填膺地大骂东城的少年输不起。东城的少年只当没看见,先出口恶气再说。两边虽然打得激烈,但颇讲道义,一不碰对手的斗鸡,二不乱动下注的钱铢。朱老头厚着脸皮去讨自己一文钱的赌金,结果被骂了回来。倒是信了他的忽悠,合伙下注的几个小屁孩,哭天抹泪地抱着他的大腿死活不肯撒手,要他还钱。最後还是程宗扬掏出钱打发了他们。 程宗扬扯着朱老头离开,朱老头还在长吁短叹,「这世道!还能不能安安静静斗回鸡了?」 程宗扬提声道:「来碗羹汤,一个肉饼。」 毛延寿有些诧异地长身而起,拱手道:「家主。」 程宗扬介绍道:「这是毛延寿毛先生。丹青圣手。这是朱八八,商会里打杂的。」 毛延寿客气地说道:「原来是朱先生。」 朱老头倚老卖老地说道:「是小毛啊。往里边挪挪。」说着毫不见外地捧起毛延寿的汤碗,活像饿死鬼投胎似的,一口气下去半碗。 毛延寿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不讲究的老家伙,直看得目瞪口呆。程宗扬只好解释道:「别介意啊。他饿了好几天了——反正你那碗也没怎么喝。给你换一碗算了。」 朱老头半碗热汤下肚,整个人都活泛起来,中气十足地冲着食肆嚷道:「刚才那碗多加杂碎!弄个大腰子!抓把肥肠!」 程宗扬安慰毛延寿,「再给你另外要一碗得了。」 毛延寿不知道该说什么,没话找话地寒喧道:「朱先生口味挺重啊。」 朱老头大咧咧道:「叫啥先生?叫大爷。这肉羹就得喝味儿冲的。小毛啊,给你也添个腰子?」 毛延寿摆手道:「这就好,这就好。」 程宗扬道:「怎么样?」 朱老头自然知道他问的什么,摇头道:「这世道,人心都败坏了……就剩这腰子味儿还地道。」 程宗扬黑着脸道:「慢点吃,没人抢你的!」 朱老头呼呼噜噜扒了半碗杂碎羹汤,舒坦地呼了口气,然後苦着脸道:「他们不肯认啊。」 程宗扬一怔之下,顿时大喜,「他们不承认死丫头是门人?太好了!我看咱们也别折腾了,就这么着吧。就当你们这一支绝後算了。」 「就算我愿意,紫丫头能愿意吗?」 「她有什么不愿意的?我跟她说!」 「你说她有什么不愿意的?」朱老头语重心长地说道:「那丫头可是要面子的。」 程宗扬哑口无言。被岳鸟人遗弃,已经是小紫的心结。现在朱老头带着她归入黑魔海门墙,又被拒绝,可以想像她的心情,两次被当成弃儿啊。 「收个弟子还管这么宽?」 「要不我怎么只有阿巫一个弟子呢。」朱老头道:「没拜过魔尊,算不得列入门墙,他们说了,什么时候拿回玄天剑,什么时候让她拜魔尊。」 「凭什么啊!」 「玄天剑咋丢的?」 程宗扬又一次哑口无言。就凭鸟人当年办的那事,巫宗能同意用玄天剑换小紫列入门墙,已经是天大的让步了。说到底,小紫还是被他的便宜老爹给坑了,这鸟人真是害人不浅。 「玄天剑去哪儿找呢?」 「那么要紧的物件,总不能说没就没了吧?」 没错。玄天剑作为黑魔海镇教三宝之一,鸟人抢到手总不会随便乱丢。当年剿灭黑魔海巫宗,八骏可都是出过力的,当事人还有一堆,总能问出些线索来。 程宗扬放下心,「入门暂时不说,大祭的事呢?」 「押後了。」朱老头道:「玄天剑都丢了,还有什么脸去祭祀先人?」话虽这么说,朱老头脸上却露出一丝慎重, 程宗扬也觉得蹊跷,二十年大祭对于黑魔海来说是多重要的事情,怎么可能推迟?即使少了玄天剑,也没有祭祀的时日来得重要。鸟人消失这么久,从来没听说过因为祭品不足,星月湖八骏就把他的祭日往後推的。 「有点古怪啊?」 朱老头没有作声,只捧着碗猛喝。 「不想说就算了。但提到玄天剑,我倒有个想法……」程宗扬道:「姓岳的消失之前,曾把一批东西运到洛都……」 朱老头从碗里抬起脸。 「有什么东西会让他宁愿运到洛都,也不敢留给星月湖那些爷儿们呢?」 「谁接的手?」 「严君平。」 朱老头把碗一舔,站起身,「走,找他去。」 程宗扬大吃一惊,「你认识严君平?」 「可不是咋的。严大裤裆嘛,当年他偷老乡家的狗被人逮住,还是我替他求的情。」 「这是哪年的事?」 朱老头眨巴着眼睛琢磨一会儿,「村里有狗那年吧。」 「幹!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?」 「咋了?」 「他都失踪半年了。」 「瞎说,」朱老头吹着鬍子道:「我昨天还恍惚看见他一眼。」 「别恍惚啊!真是他吗?在哪儿见的?」 「城西,要不就是城东。」 程宗扬沉着脸道:「延寿,你回去说一声,我去城西办点事。中午要是不回来,你们就把老头那驴杀了,晚上吃驴肉汤。」 「是。家主。」 「小程子,你可不兴这样啊。」 「想保住你那驴就赶紧走!」 第五章 金市紧邻着城西的雍门,两人穿过城门,程宗扬立刻问道:「死丫头去哪儿了?别说你不知道。」 「说是去散散心。」说着朱老头脸色变得凝重起来,「丫头有点不高兴。」 「那个秘御天王是不是年纪大了,脑子不清醒?」程宗扬牢骚道:「黑魔海的传人很光彩吗?白送我都不要!可死丫头既然想要,他还敢不给?这不纯粹是活腻了吗!」 「丫头要面子,我那位师兄也要面子。」朱老头道:「玄天剑就是黑魔海的面子。」 程宗扬沉默半晌,然後道:「你真见着严君平了?」 「严大裤裆……」 「打住!我不管你们以前怎么叫的,他如今是书院的山长,你把人家年轻时的绰号挂在嘴边,我听着浑身不舒服。」 「他都不在乎,你还在乎个啥?」朱老头道:「只在路上恍了一眼,但九成是他。」 「他一个人?」 「一帮人呢。骑着马,打扮得跟狗腿子一样。」 严君平是奴仆打扮?程宗扬略一琢磨便明白过来,洛都权贵如雲,严君平如果扮成奴仆进入某个豪门,无疑是最好的藏身之法,也难怪以斯明信和卢景的手段都找不到他。问题是他为什么要避开星月湖的人呢? 城西的官道上商旅如织,朱老头折而向北,路上行人渐渐稀少。半个时辰之後,他在一处山坳前停下来,「就在此地。时间是两天前的傍晚,当时他黏了浓鬚,和一群奴仆一起,乘马往北去了。」 程宗扬估算了一下距离,换成自己,恐怕连面容都看不清。如果不是朱老头眼睛够贼,又和严君平相识多年,看穿他黏的是假鬍鬚,只怕卢景在场也无法认出严君平就在其中。 「能看出是哪家的奴仆吗?」 「奴仆的服色都一样,顶多是腰牌不同。」 程宗扬往路上看了一眼,「去的是北邙……北邙有多少权贵的苑林?」 「几十家总是有的。」 「只有用笨方法了。一家一家的问,看两天前有谁家的奴仆进山。」 「咦?小程子,你不一向喜欢投机寻巧吗?怎么肯下笨工夫了?」 「不管巧办法,笨办法,能见效才是好办法。取不了巧就要踏踏实实的幹,你这一把年纪的,不用我教你吧?」 朱老头道:「你啥时候有这见识了?跟谁学的?」 程宗扬叹了口气,「卢五哥。他办事外人看着好像很巧,不费什么劲就办妥当了。跟他混过才知道,他其实是用笨工夫一点一滴堆出来的,只是下的功夫够深,才显出巧来。可惜别人只看到巧的,没学到的笨的。」 两人沿山路往北邙走去。山路旁零星的农田已经收获完毕,山间的田地收成本来就不好,再加上天旱,残留的麦秸稀稀拉拉,一块地只怕打不了半袋粮食。再往上,山势渐陡,农田也逐渐绝迹,只剩下茂密的植被。 一处树荫下停着一辆马车,旁边站着几名仆从。程宗扬本想顺路打听几句,到了近前却突然闭上嘴,默不作声地擦肩而过。 那几名仆从盯着他们的背影,等两人走远才收回目光。 「熟人?」 「有一个我见过。」程宗扬低声道:「在宫里。当时天子上朝,他捧着香盒跟在天子身後,」 宫里的太监一身奴仆妆扮出现在山野里,这事怎么看都透着古怪。而且看他们的样子,像是在等什么人——难道天子又微服出巡了?大白天跑到山坡下的野地里幹什么呢? 程宗扬与朱老头对视一眼,「看看去!」 两人绕了一个圈,穿到那几人背後。山野中一片寂静,齐膝深的野草随风舞动,空气中传来田野的气息。 忽然两人伏下身,小心藏好身形,从草叶间看去。野草深处,一个背影正在漫步,他披髮裸体,赤裸的皮肤在阳光下透出不健康的苍白色。双手拿着各种各样的野草,还有折下的枝条和藤蔓,不时放到鼻下嗅吸,遇到满意的,就系在髮上。 虽然阳光耀眼,程宗扬却莫名感觉到一股寒意。那人挑选的草茎枝条,既不是按外形美醜,也不是凭色泽种类,就跟疯子一样,完全看不出挑选的标准。 那人又走了几步,然後张开手臂,赤条条沐浴在秋风中,昂首闭上眼睛。山风吹落了他手中的草茎、枝条,也拂起了他乌黑的头髮。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,认出他是蔡常侍——那个盯着一张白纸发呆的诡异太监。 即使有死老头跟着,程宗扬仍然遍体生寒。这太监实在太古怪了,自己都怀疑他是不是神经病。万一引起误会,跟一个神经病打起来,怎么看都不光彩。他潜下身,悄无声息地往後退去。 朱老头像看西洋镜一样看着蔡常侍的下边,程宗扬把他拉到小溪边,他还在啧啧称奇,「大爷活这么大年纪,还是头一回开眼。哎哟,那玩意儿就是没用也不能割了啊?瞧着都痛得慌……」 「那你还盯着看?不怕长针眼?」 「这不瞧稀罕吗?」朱老头道:「我是没当上皇帝,我要当上皇帝,想怎么看就怎么看,长啥针眼啊?」 小溪被山石阻挡,形成一个浅湾,周围生着芦苇。两人蹲在芦苇丛中,程宗扬还有些惊魂未定,朱老头已经没边没际地吹了起来。 「他一个太监,怎么跑到野地里裸奔呢?」 「不懂了吧?这阉人啊,身上缺了物件,脑子也古里古怪,啥怪癖都有。有些喜欢赚个钱的,有些喜欢弄个权的,喜欢裸个奔的也不算啥。还有喜欢小相公的呢。」 朱老头声音越说越高,程宗扬连忙拦住他,「声音小点!这么大嗓门,你怕他听不见?」 程宗扬到底还是拦的晚了一步,身後草叶微响,已经有人过来。程宗扬闪身躲在石後,一手握住刀柄,朱老头却蹲在原地未动。 接着一个阴柔的声音道:「奴才蔡敬仲,见过阳武侯。」 朱老头拢着手啐了口吐沫,扭过脸理都不理。 蔡敬仲仍然裸身无衣,脸上的神情却庄重无比,就像在朝堂之上拜见天子一样,双手长揖,然後拜倒,恭恭敬敬地磕了三次头。 「多年未见,侯爷风采犹胜往昔。今日偶遇于此,奴才何幸如之?」 「你不是抱着吕家女儿的大腿,拼命往上爬吗?我还以你封侯了呢。」朱老头道:「既然见着我,还不赶紧回去禀报本侯的行踪,好带人来围杀本侯?」 蔡敬仲对他的讥刺恍若未闻,恭敬地说道:「食君俸禄,忠君之事。敬仲一阉奴耳,自当为主子效力。」 「有奶就是娘都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,小蔡子,你可长进了。青天白日,你不在宫里伺候主子,弄这一头的野草,是打算卖身给谁呢?」 「奴才今日休沐,到田间搜罗野麻,做些微物而已。」 朱老头这才回头看着他,别人休沐都是在苑中会客、垂钓,有兴致的,会带着宾客随从到山中射猎。可蔡敬仲双手都是泥土,要不是他模样实在古怪,倒像一个在田中耕作的老农。 「你自小便精于器物,别人只道你是以此为晋身之阶,然而非有志于此,难得用心如此精深,你若专心匠作,当可大成。」 蔡敬仲顿首道:「奴才虽有心于此,奈何身不由己。」 「既然如此,我给你十息时间,逃命去吧。」 「多谢侯爷恩德。」蔡敬仲知道山石後藏得有人,但丝毫不敢分神,他恭敬地施礼再拜,然後足尖一点,往後退去,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。 程宗扬这才吐了口气,从石後探出头来,「这太监是什么人?」 「一个聪明人,可惜走错了路。」朱老头道:「你若能得他之助,只怕比冯大法强些。」 「他是个喜欢捣鼓器物的太监?看起来不像啊。」 「他跟冯大法兴趣都是琢磨些新鲜物件,只不过一个喜欢闭门造车,一个喜欢暴体田野。」朱老头说着站起身来。 「你幹嘛?」 「本侯一言即出,驷马难追。说十息就十息,说杀人就杀人。」 「我幹!你真要杀他?先等等!我怎么觉得这太监的兴趣有点眼熟呢?」 程宗扬紧张地思索着:盯着一张白纸猛看,喜欢捣鼓点新鲜器具,姓蔡,还是个太监,当的中常侍……幹!他不会是蔡伦吧?? 程宗扬连忙追上去,一边冲着朱老头远去的背影叫道:「千万抓活的!」 程宗扬穿过山野,一口气追到山路上,朱老头和蔡常侍已经踪影皆无。远远只能看到刚才那辆马车这会儿跟野狗似的在山路上狂奔。蓦然间,车中发出一声惨叫,一条人影横飞出来,跌在路边。接着驭马像发疯一样跳踉起来,整辆马车猛然失控,在山石上撞的四分五裂。车上的零件四处飞溅,一隻轮毂弹得飞起,往山涧飞去。 车轮飞到半空,一个苍白的人影忽然从轮下钻出,闪电般没入溪流。朱老头闪身追上,一掌拍出,平静的溪水仿佛被激怒般腾起一条水龙,水花四溅。蔡敬仲从水中跃出,「哇」的吐出一口鲜血。 程宗扬看得揪心不已,也不知道老东西听见没有,万一他真的一巴掌把蔡伦拍死,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。 两条人影一前一後追入山中,四周恢复平静,程宗扬没有理会倒在一旁的马车,盯着两人交手的痕迹往山中追去。 山势渐深,山脚的灌木也变成了参天古木,更让程宗扬窝心的是,自己追到一半,竟然再也找不到两人留下的痕迹,不知道两人是打到树上,还是用了什么遁术。程宗扬四处张望半晌,只好在一截铺着青石的山路上停下脚步。 脚下的山路是用青石铺成,每一块都是三尺长一尺宽,整齐无比。只是年深日久,石隙间长满杂草,石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裂纹,但大体还保持完整。 山路尽头,隐约是一处陵园。北邙到处都是坟墓,遇见陵园根本不稀奇,遇不上才是怪事。这处墓葬铺地的青石打磨十分精细,规模颇具气势,但墓道两侧没有权贵陵寝惯常的石兽、翁仲,显然只是没有功名的普通人家。看此地荒芜的模样,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前来祭奠过了。 程宗扬看了看方位,似乎离卓雲君所在的上清观不远。他对墓地没兴趣,也没有多理会。此时一边在墓道上散步,一边想着死丫头会去哪里。按说她来到洛都,应该立即来见自己,即使心情不好,想捉捉迷藏,逗逗自己,好散散心,也不会没有一点音讯——连点影子都没有,自己想配合也找不着节奏啊。 死丫头现在还没露面,难道是去办什么事?或者……被巫宗的人暗中盯上,准备雪耻……程宗扬心里升起一丝忧虑,又立刻否定了。如果这样,死老头绝不会没事人一样,在市井跟一群小屁孩斗鸡赌搏。 至于巫宗对小紫的刁难,虽然意外,但也在情理之中,毕竟岳鸟人办事太过缺德,把人家玄天剑抢了,女儿还要进入人家门内,黑魔海要不提些条件,实在咽不下这口气。蹊跷的是推迟大祭,程宗扬心下揣测,玄天剑只是个借口,巫宗多半是有什么难言之隐,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西门庆被卓美人儿腰斩的那一剑。 巫宗本来推出西门庆与毒宗的传人打擂台,争夺天命侯的称号。结果小紫下手太狠,大祭还没开始,就在小瀛洲一战突施杀手,早早取消了西门庆的比赛资格,让巫宗哭都没地儿哭去。 巫宗以玄天剑为借口推迟大祭,西门狗贼的情形多半不乐观。毕竟被卓雲君险些腰斩,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侥幸。另一种可能性就是巫宗在拖延时间,好重新培养传人——巫宗为什么不让剑玉姬出手呢?剑玉姬的修为明显在西门庆之上,而且对老头执弟子礼,完全有资格与小紫争夺天命侯。除非剑玉姬和小紫一样,也没有拜过魔尊,并不在黑魔海的传人之列…… 黑魔海的人究竟藏在什么地方?严君平究竟在躲什么?岳鸟人交给他的东西到底都有什么? 程宗扬边走边想,走到石径尽头一转身,正与後面一人打了个照面。那人从石径穿过,见这边有人,诧异地看了一眼,正好与程宗扬看了个脸对脸。他身材不高,肩上背着一个包袱,行色匆忙,看年纪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,但他脸上最醒目的是疤痕,从眉间到下巴,几乎遮住半张面孔。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!程宗扬像做梦一样,吃惊的张大嘴巴,然後就看到那少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起来,然後转过身,飞也似的往山上跑去。 程宗扬心里升起一个念头:这肯定是自己寻觅良久的那个疤面少年,上汤脚店最後一个目击者!可他为什么见到自己要逃呢?难道他认识自己? 程宗扬飞身追去,越看越觉得那个疤面少年背影有点眼熟,好像不久前还在哪里见过。这根本没道理,自己和卢五哥拼了命要找的目标,居然认识自己,而且不久前还见过,漏洞究竟出在哪里? 程宗扬提声道:「前面那小子!再跑我就放箭了!」 那少年一听,跑得更快了。不过他体力明显不及自己,脚步软绵绵的,没有什么力气,显然是个没练过什么功夫的雏儿。程宗扬索性不再保留,全力施展之下,旋风般越追越近。 没多久两人的距离就由几十步拉近到五步以内,程宗扬几乎能听到那少年急切的喘息声。少年越跑越急,忽然人影一闪,钻进一片藤萝。程宗扬拔出匕首,将绿墙般的藤萝一划两半,紧接着他猛然止步,一手向後拽住藤条。 面前赫然是一条三丈多宽的深涧,程宗扬攀在藤上,正能看到那少年背的包裹往涧中落去,像朵蒲公英一样,良久才掉到涧下,然後溅起一片几乎看不见的水花。程宗扬呼了口气,再看那少年,已经踪迹杳然,不知道是失足落入山涧,还是跳了过去——以他刚才显露出来的身手,实在不可能跳过这条三丈多宽的山涧,除非他赶在自己追上之前,玩了个撑杆跳。 程宗扬攀着藤条往脚下看了半晌,这山涧实在太深,想攀下去至少要半个时辰。如果那小子还活着,等自己攀到涧底,早就走得没影了。如果死了——晚点去那尸体也不会跑。 眼前的迷雾似乎一点一点被风吹散,程宗扬有种感觉,自己与谜底之间只有一层薄薄的纸。轻轻一捅,就能得到最终的真相。他思索片刻,然後跃回山崖,往刚才那处墓葬走去。 疤面少年会在这里出现,也许与那处墓葬有关联。这个可能性虽然很微小,但跟着卢景奔波多日,程宗扬知道,一些小线索中,往往有大惊喜。 青石的山路依然荒凉,石径尽头的墓园枯草丛生,将墓园和石碑都埋没在荒草之间。 程宗扬分开枯草,只见坟前设了一张石制的供桌,上面空无一物,除了蛇行蚁走的痕迹一无所有,似乎从来就没有祭奠过。那座墓碑倒是极为广大,上面爬满了层层叠叠的枯藤,墓碑下方赫然是一头巨兽:赑屃。巨大的龟首高高昂起,口中生满利齿,神情凶猛,龟甲坚实,仿佛连一座山都驮得动。 一处神道两侧连石兽都没有的墓葬,却有形制如此庞大的墓碑,这墓主究竟是什么身份?一不做二不休,程宗扬跃上石兽,用匕首挑开藤条,寻找墓主的名讳。 好不容易清理了一半,程宗扬心里已经凉了半截,等全部清理完,心里已经彻底凉了。那碑上空荡荡,一个字都没有。 程宗扬直想骂娘,难不成让自己把墓挖开,去找墓主的身份?碑上连名字都不留,又没有人祭奠过,难道这是空墓?谁闲的没事,造个空墓放在这里,几十年都没有安葬?如果是预先造好的陵地,这墓主未免也活得太久了。看陵墓的年头,墓主活到现在起码得一百好几十岁——汉国有这样的人瑞吗? 程宗扬往碑後的墓丘看了一眼,眼珠顿时凝住。汉国平民通常是平地而葬,植杨为记,不留坟冢。有资格立冢的,依照爵位、官职不同,坟冢的高低大小各有不同,形制通常是圆形。由于坟墓被藤草覆盖,程宗扬下意识的以为这也是一座圆冢。这会儿凑近一看,才发现碑後的坟冢竟然形如方椎,四面起梭,上方削平——这是被称为「方上」的帝王陵墓形制! 程宗扬怔了片刻,然後扭头看石碑後端看去。由于背阴,碑後的藤蔓稀疏了许多,隐约能看到碑後的字迹。 程宗扬沉着脸扯去藤条,又花费了一个刻钟之後,终于看清刻在碑石後面的字迹,文字非常简单,只有四个字:戾太子据。 第一个字是他的谥号:戾。中间两个字是他曾经的身份:太子。最後一个字是墓主的名讳:据。既然在汉国,这位太子应该是姓刘。 程宗扬望着墓碑上的文字,一时没有回过神来,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辛苦半天,居然会摸到死老头的祖坟…… 「先祖蒙冤自尽,太子之位却始终未废。」朱老头不知何时从碑侧出来,淡淡说道:「昔日我获封阳武侯,群臣为先祖议谥,由我选择谥号。最终我选了这个戾字——不悔前过曰戾;不思顺受曰戾;知过不改曰戾。朝中诸臣对此略无异议,便以戾字为定。其实我选此戾字,是因为先祖自尽于湖县。戾字加水,则为泪字,以此为祭。」 「那你怎么没有……」 「没有当天子是吗?」 朱老头望着山外,「我虽是皇孙,但因先祖之事,自幼便被废为庶人,後来虽被列入宗室,但与平民无异,生长于民间。当时曾祖尚有子嗣,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能继承帝位。十余年间流连市井,斗鸡走犬,与洛都的游侠儿游戏风尘,快意恩仇。」 朱老头低叹道:「那是我平生最快活的一段日子。我还记得那是我刚过完十七岁生日,朝廷突然派人找到我。原来是天子死了,新立的天子登基不足一月,就招募潜邸时的手下,准备替换朝中重臣。可惜他做得太蠢,朝中辅政的大臣实在看不过去,与吕氏联手,废黜了那位天子,等废黜完才发现,近支宗室已经荡然无存,我这位前太子的嫡孙,成了离帝位最近的一个。」 「辅政大臣找到我,请我入宫,禀明太后,欲立我为天子,太后下诏,先封我为阳武侯,然後开始筹备登基事宜。当时我尚未婚娶,于是吕家想把一个女儿嫁给我,作为正妻。」 程宗扬感觉气氛有些压抑,玩笑道:「你当时有相好的了?」 「没错。如果不是朝廷来人,我便准备成亲了。」朱老头道:「她是一个小官的女儿,门第与吕家不啻天壤之别。我那时年轻,直接告诉吕家,我已经定过亲事,非卿不娶,让他们不必操心。」 「没多久,有人送来一壶酒,说是宫中所赐。阿君怕殃及家人,只能当着使者的面,喝下那壶鸩酒。」 「等我赶到,阿君已经过世。我杀掉送酒的男子和吕氏那个女儿,又准备入宫去杀太后,却被羽林天军阻拦……太后重新选了一位天子,而我则开始逃亡。那几年我化身乞丐,混迹于江湖,甚至投入佛门,装成和尚,但一直被吕氏的死士追杀。直到我遇见毒宗一位长老,投入黑魔海门下。」 「待我毒术大成,便返回洛都。两个月中,我接连毒杀吕家三十余人。吕家发疯一样找我,甚至请来焚老贼,还从江湖中找来大批鹰犬,要与我决战。那些人怎么是我的对手?我一口气又毒杀吕家十余人。没想到我杀死的吕氏族人中,有人的女儿被立皇后,不久又成了太后。终于我在汉国无法存身,远赴南荒。」 老头说得虽然平淡,程宗扬却听得惊心动魄,以一人之力挑战汉国的后族,甚至对抗整个汉国,这老头真豁得出去。 「那叶媪呢?」 「阿惠和阿慈是我和阿君的邻居。我与吕氏结仇,连邻居也遭了殃,只好改名换姓,与我一道逃亡。阿慈是在途中所生,刚出生,父母便去世了。她从未见过阿君,虽然名义上是阿君的妹妹,但我一向把她看作我和阿君的女儿。那时候我剃度为僧,她们也被庵堂收留。我投入黑魔海之後,阿慈却辗转回到洛都。等我回来复仇,才发现她不仅长成了大姑娘,而且……还与吕家的人来往颇密。」朱老头怅然道:「当时我劝她离开,她却和我大吵一通。」 可以想像老头当时的心情,九死一生回来报仇,却发现视如己出的小妹妹和仇家混在一起。程宗扬同情地说道:「师太这就有点过分了。」 朱老头淡淡道:「阿慈父母家人都因我而死,她恨我也是应该的。」 程宗扬咳了一声,「大爷,我问件事,你要不想说,就当我没问。」 「哦?」 「只差一点就当上天子,你後悔过吗?」 「当然後悔过。」朱老头道:「如果我再聪明一点,再小心一些,阿君本来不该死的。」 「我是说,一边是阿君,一边是天子之位,让你重新选,你会选哪个?」 「一边是紫丫头,一边是天下,让你选呢?」 「我当然选天下。死丫头本来就是我的,还用选吗?」 朱老头感叹道:「小程子,你比大爷当年聪明啊。」 「哎哟,八八爷,你这好端端的,突然蹦出来一句大实话,我怎么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对劲呢?」 「行了,大爷的事你都知道了,还有什么想问的?」 「听说太后的父亲和兄长都是你杀的?」 「我杀的吕氏族人多了,谁知道太后的父兄是哪个?但看她恨我的样子,多半是被我弄死的吧。」 太后因为父兄之死,对朱老头恨之入骨,结果朱老头连她的父兄是谁都不知道,只不过因为是吕家人,就随手杀了。这要让太后知道,该吐血了吧? 「你在南荒搞了一支近卫军,还搜罗那些手下,不会还想着反攻汉国吧?」 「做梦都想。」朱老头道:「我在南荒终于想明白,以我一人之力,也许能杀掉吕家几十人、上百人,但要让吕氏灭族,只是痴心妄想。这些年,汉国的天子已经换了三位,吕氏仍然是后族。我收下阿巫,看着他的鬼王峒一点一点由弱变强,我才终于想通,除非我来扶植一位天子,才能把吕家一网打尽。」 「然後呢?」 「要不我会找那么多天命之人?」 程宗扬苦笑道:「我可不想当天子。」 「我只要灭了吕家,换一个天子。」 「为什么要换天子?」 「他不能是那位吕太后的後裔。」 那位给他的阿君赐毒酒的太后吧。 「还有吗?」 「为什么要杀汉国的大贤良师?」 「那些所谓被我毒杀的高手中,有一半是吕家的走狗,另一半跟我没有半点关系,太平道的大贤良师,我连见都没见过。」 有人故意往老头身上泼污水啊。这事儿根本解释不清楚,尤其是老头本来就不乾净,作案累累不说,还背着黑魔海这口黑锅。吕家想对付他,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把他打成六朝公敌。 「最後一个问题——你真的当过秀才吗?」 「那当然。我那时在太学可是大名鼎鼎,整个太学,从教书的博士,到刚入学的弟子,所有读书人里头,我是打架最好的。洛都的游侠儿里头,我是读书最好的。」 「你就接着吹吧。蔡常侍呢?」 蔡敬仲双目紧闭,半裸着躺在石碑下,身上只有一条犊鼻裤。程宗扬忍不住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。 「放心吧。活着呢。」朱老头道:「你逮个太监幹嘛?你屋里用得上吗?」 「这你就别管了,总之有用,而且是大用。」程宗扬摩拳擦掌地说道:「先把他送到上清观。等风声过了,把他弄回临安去。喂,知情人都灭口了吧?」 「就剩这个活的。」朱老头像拍西瓜一样,拍拍蔡敬仲的脑袋。 程宗扬赶紧拦住,「乱拍什么?小心把他脑袋拍坏了。万一拍出啥毛病,你赔得起吗?」 蔡敬仲被朱老头用毒药封住六识,对外界一无所知。按老头的说法,保证放半个月都不会坏,连水都不用浇。 本来找严君平的,结果半路抢了个人,还是个太监。如果是个小太监,丢了也就丢了。蔡敬仲可是汉宫的中常侍,太后的亲信。他在野外遇袭失踪,肯定是轰动朝野的大事。但比起泄漏老头的行踪,甚至暴露自己和老头的关系,这些都是小事。 朱老头道:「小程子啊,鱼都给你捞来了,你是打算红烧?还是清蒸呢?」 「你就瞧着吧。」程宗扬信心十足地说道:「看我怎么让这鱼服服贴贴,自己往我碗里钻。」 忽然朱老头眼神一厉,盯着远处一片草丛,衣袖微微扬起。 「别动手!我自己出来!」 半黄的草丛微微一晃,站起一个人来。 程宗扬张大嘴巴,「卢五哥,怎么是你?」 第六章 卢景拎着一隻破碗,蹲在石供桌上,一边撅着屁股捡豆子吃,一边道:「我遇见那个拉胡琴的瞎老头。原来他被人接到驿馆,和他失散的族人在一处。我在驿馆蹲了一夜,天不亮,他就和一群胡人上了山。」 「你说他们在山上往洛都张望?他们在看什么?」 「望气。」卢景道:「他们是来自魁朔的胡巫。我听他们与随行官员交谈,据说洛都有天子之气,却不在两宫之内。」 「别开玩笑!那个拉胡琴的老头是个瞎子,望什么望!」 「你倒是长着眼睛,见过天子之气什么样吗?」 「这些胡人不会是来蒙事的吧?」 「谁知道呢。反正领头的是个官,要蒙也是蒙的朝廷。」 「那五哥你怎么跑这儿了?」 「他们往这边来了。」 程宗扬有点糊涂,「来幹嘛?」 「好像是天子之气在这边吧。」 说着卢景和程宗扬都扭头看着朱老头。朱老头被他们看得发毛,「瞅啥呢?瞅啥呢?」 「八八爷,你要是当了皇帝,可千万给我封个大官。」程宗扬道:「我这人也不挑剔,一字并肩王什么的,随便给两个就行。」 「你咋不自己去当呢?」 「我不行。」程宗扬谦虚地说道:「咱没那个福份,天子之气怎么也落不到我头上。不过你年纪这么大了,当天子挺费力的。要不我跟小紫生个娃,给你当太子?你也省了再弄後宫,太麻烦不是?」 「有啥麻烦的?大爷要是当了皇帝,先把你弄宫里。阉人那点手艺大爷刚瞧过,那活儿太糙。大爷给你弄点药,保证你走着走着,那话儿自己就掉了。」 「好说。」程宗扬大方地说道:「只要死丫头答应,我是没所谓了。」 三人一边说,一边在林中飞掠。来的有一群胡巫,还有朝廷的官员,八成也不少了宫里的太监。无论是朱老头,自己和朱老头的关系,还是只包了屁股的蔡常侍,没有一个能曝光的,让人瞧见就是一场血雨腥风。 卢景扛着一无所觉的蔡常侍,叹道:「我是没想到你们玩这么大。娘啊,弄个太监满山乱跑。早知道打死我也不来。」 程宗扬捂住胸口,痛苦地咳了两声,「我这不是还带着伤吗?八八爷,要不你搭把手?」 朱老头嗤之以鼻,「你见过让皇上幹活的吗?」 「不对!」卢景忽然停住脚步,「这边有人来过。」 他俯身看着地上的痕迹,「是那些胡人。他们分散开了。」 「咱们也分散。」程宗扬立刻道:「各走各的,到上清观碰面。」 卢景把蔡敬仲放在地上,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衣物,一眨眼就把蔡敬仲打扮起来,用药水把他面孔抹得蜡黄,还戴了一副鬍鬚,看着就像一个昏迷不醒的病人。 三人分头行动,程宗扬有意坠在最後,他现在一个人,即使被人撞见也好混过去。 林中忽然升起一根烟柱,看方位,正是刚才那处戾太子墓的位置。紧接着又一根烟柱升起,不久是第三根、第四根…… 一共七根烟柱从林中升起,程宗扬看着七根烟柱的方位,然後转身往正北方向掠去。 七根烟柱排列成北斗七星,如果自己没有猜错,应该还有第八根——群星之主,紫微星的位置。 几名披髮的胡人携带着各种法器在山林中穿行,前面是一个戴着鹰形金冠的大巫,他额上留着深深的伤疤,胸前佩着骨制的项链,两耳垂着圆锥形的金制耳环,腰间插着一柄狼头匕首。手里捧着一枚铜镜。後面一名盲眼的老胡人被两个胡人巫师搀扶着,艰难地迈着步,最後面是一个身穿绣衣的汉朝官员,带着几名精悍的军士。 最前方的巫师停下脚步,盯着铜镜看了片刻,然後开口道:「江直使,北极星位当在此地。」 那位姓江的绣衣直使体形高大,身姿挺拔,颌下留着长鬚,面容颇为威武。他微微颔首,「请大巫作法。」 那巫师挥了挥衣袖,随行的军士取下背囊,倒出晒乾的狼粪,两名胡人蹲下身,将狼粪一一摆列整齐,洒上几种味道刺鼻的药粉,然後将十几支芦管插入地上,只露出被芦苇内膜覆盖的管口。 为首的巫师躬下身,态度恭敬地对着盲眼老人说了几句什么。盲眼老人一手摸索着琴弦,良久才拨了一下。其中一根芦管应声而振,管口的薄膜破开,飞出一股极细的轻灰。 为首的巫师抬手抛出一隻金环,将那根芦管套在正中,两名胡人立即移来狼粪,架上细木,用火石点燃。 一股浓烟笔直升起,与下方的北斗七星遥相呼应。就在这时,一名军士忽然喝道:「谁!」说着反手摘下龙首雕弓,搭上羽箭,张弓对着山林深处。 程宗扬认出那个姓江的官员,正是自己从舞都来时遇见的绣衣使者。他好奇那些胡人的施法仪式,不小心露了行藏,眼看那些军士纷纷举弓搭箭,指向自己的藏身之处,只好喊道:「我是过路的。」 姓江的绣衣使者皱了皱眉,从魁朔召来胡巫望气,是太后私下的吩咐,连天子都不知晓,无论是主持其事的自己,还是随行的羽林军士,都是由太后和主掌南北二军的吕氏族人仔细挑选出来的。这人不小心撞见,只能说他运气不好。 绣衣使者抬起手,正准备下令射杀那人,後面的盲眼老人却说了句什么。 为首的巫师连忙道:「江直使,请慢!这人是琴大师的故交。琴大师曾受过此人的恩德。」 「既然是琴大师的故交,那就罢了。」姓江的绣衣使者仔细看了看那个年轻人,记下他的容貌,想知道他究竟是谁,竟然敢和胡人私下勾结。 那巫师道:「琴大师想请先生说几句话。」 程宗扬暗暗鬆了口气,没想到这盲眼的胡琴老人竟能记住自己的声音,而且看他所受的礼遇,在部族的地位相当不俗。 虽然知道他看不见,程宗扬还是做足礼数,拱手道:「在下见过琴大师。」 胡琴老人说了几句,为首的巫师替他翻译道:「琴大师很感激先生当日的帮助。若有机会,希望能请先生到魁朔部作客。」 「如果有机会,我一定去。」 接着那巫师从皮囊中取出一隻金饼,「这是琴大师的酬谢,也是请先生前往魁朔的路费。」 胡琴老人微笑着点点头,虽然言语不通,但能感觉到他的善意。 程宗扬坦然接过金饼,「那我就不客气了。」 胡琴老人又说了几句,巫师道:「还有一件事,当日先生想知道的事情,琴大师说他因为目盲,无法回答,可以告诉先生的是:那位搀扶他的好心人是个女子。」 程宗扬浑身一震,接着又听见那巫师道:「和她一起的也是。」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笔直的狼烟被远远甩在身後,程宗扬还没有回过神来。 女人!上汤脚店最後两名目击者,那个疤面少年和他的老仆,竟然是两个女人!难怪这对主仆会像消失一样,怎么都找不到,原来她们显露的身份完全是假的。 疤面少年是个女人,而且是认识自己的女人。她用疤痕遮掩容貌,而背影给自己的感觉很熟悉…… 程宗扬忽然腾身跃上树枝,往那处自己险些失足的山涧疾掠过去。 山涧崖壁极陡,有些地方光滑得连猿猴都无法攀爬。程宗扬用珊瑚匕首钉在崖壁上,像壁虎一样游到涧底。 半个时辰之後,程宗扬终于找到那隻包裹。包裹被一块溪石挡住,此时吸满了水,沉重无比。程宗扬捞起包裹,在石上打开。包裹内放着几条精美的被褥,最里面赫然是一张洁白的鹿皮!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上清观内一片寂静,卓雲君在静室内安静地煮着茶。 程宗扬盘膝坐下,先问道:「小紫来过吗?」 卓雲君神情错愕,「妈妈来洛都了吗?」 「应该是到了,不知道在办什么事。你多留意一些。」 「是。奴婢知道了。」 程宗扬口气随意地问道:「合德出去了吗?」 卓雲君乍然听说小紫也到了洛都,不禁有些慌乱,定了定神才答道:「她去城里买药,午时才回来。」 去城里买药用得着带上白鹿皮吗?就算是想换钱,天子禁苑才有的白鹿,谁敢私下买卖? 「卢五爷和殇侯爷已经到了。」 「你见了他们?」 卓雲君柔声道:「没有主子的吩咐,奴婢不好露面,只让弟子请他们入观歇息。」 程宗扬起身道:「我去见他们。等合德回来,通知我一声。」 「是。」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卢景和朱老头被安置在丁字形的上院,两间打通的静室悄无声息,似乎一个人都没有。程宗扬拉开门,才知道自己错的离谱,两个人虽然没有作声,室内的情形却不是一般的热闹。 卢景一手拿着破碗,一手柱着竹杖,翻着白眼贴着墙根蹒跚而行,活像一个饿了半年的乞丐。老头比他更狠,拢着手,一瘸一拐地走着,两条腿怎么看都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,短的那条腿脚掌还向内翻着,几乎是用脚背在走,那模样比卢景更惨十倍,让人一看就忍不住想施舍一把。 两人贴着墙根一个顺行,一个逆行,在室角撞到一处,各自哼了一声。卢景转身就走,一边走一边手指一转,收起破碗,换成一隻铜铃。接着手一抖,竹杖顶端落下一条长幅,上面写着「铁口神算」四个碗口大的墨字,然後衣服一翻,变成一件半旧的道袍,仍然翻着白眼,一边摇铃一边迈步而行,如同游方道士。 朱老头不知从哪儿摸出一隻铁箍,往头上一套,变成一个头陀,然後竖起手掌,口喧佛号,神情一片恬淡,宛如得道的僧人,只不过衬着他猥琐的嘴脸,倒有些像立地成佛的孙猴子。 两人各自绕了半圈,又撞到一处,朱老头张手就要化缘。卢景收起铜铃、竹杖,手掌往头上一抹,道髻上多了一条布巾,接着摘下胸口的八卦图,把腰带一放,在腰侧打了个结,然後从怀里抽出一条白手巾,搭在肩上,变成一个跑堂的小二,不耐烦地朝朱老头摆了摆手,让他赶紧滚蛋。 朱老头摘下头箍,用一块髒兮兮的手帕往头上一包,冒充方巾,然後挺了挺胸,努力把破旧的衣衫拉平,看起来勉强有点像落魄的学子,只不过他的模样也太落魄了点,比要饭的强得实在有限。 卢景笑着摇了摇手,意思是朱老头的妆扮太不靠谱,朱老头却是一脸的不服气,自己再落魄,这打扮也是一个秀才,他一个店小二狗眼都长到哪儿去了? 卢景见他不肯认输,索性弄出一套官服,头戴高冠,腰悬玉带,这会儿也不装瞎子了,顾盼间官威十足,秒杀朱老头的穷秀才。 朱老头身体一挺,斗然间长高尺许,浓黑的长髮瀑布般从肩头垂下,接着收起嘻笑,眉宇间露出帝王般的威严。相比之下,卢景刚才那点官威就像浮雲一样无足轻重。 卢景瞠目结舌,看着一身布衣,却如帝王贵胄般的殇振羽,最後灰溜溜地低下头。 程宗扬看得好笑,两人跟演哑剧一样,乞丐对乞丐,和尚对道士,然後卢景变身店小二,赶朱老头的头陀滚蛋。朱老头扮成秀才,教训店小二,卢景又扮成官员,压秀才一头。最後老家伙露出真容,直接把卢景碾压成灰。 如果单论妆扮的专业,卢景比朱老头强得不止一筹,衣服一换,音容笑貌也随之变化,扮虎似虎,扮蛇似蛇。可惜他遇见的这老东西不但什么都幹过,而且还差点儿当上天子,卢景输得一点都不冤。 朱老头得意洋洋,「小家伙,别说是你了,就是姓岳的在这儿,他也得给我写个『服』字!他再牛,要过饭吗?当过皇帝吗?能跟大爷比吗?」 「他睡过宋主的老娘,」程宗扬道:「你呢?被汉国的太后撵得跟狗一样,还有脸说。」 朱老头恼羞成怒,「小程子!打人不打脸啊!」 「我倒是想打,可是八八爷,你那脸丢哪儿了?我怎么都找不着呢?不是我说你啊,你们两个玩得起劲,把人家蔡常侍就这么撂地板上,太过分了吧?」 「一个阉奴。难道大爷还要把他供着?」 「阉奴也是人啊。我说老头,因为人家生理上的缺陷你就搞歧视,就算你是天子也不能这样啊。」 程宗扬蹲下身,摸了摸蔡敬仲的脉象,「把他弄醒,让你们看看什么才叫文明人。」 蔡敬仲胸口一鬆,仿佛一块千斤巨石被人搬开,神智渐渐恢复。他手臂动了一下,发现自己已经换上衣物,而且颌下痒痒的,似乎有鬍鬚……蔡敬仲有些发怔,随即意识到那只是黏上去的假鬍鬚。他露出一丝苦笑,自己终究只是残余之人,即使身为中常侍,制作了无数器具,仍然不免被人背後讥笑。 蔡敬仲睁开眼睛,只见面前放着一张几案,一个年轻男子托着下巴,手肘撑在几上,正笑眯眯看着自己。他长相称不上英俊,但也不难看,尤其是他颌下没有留鬚,让蔡敬仲觉得心里舒服一些。 「是你?」 「哈,我跟你打招呼的时候,你连眼睛都没抬,我还以为你都没听见呢,没想到你居然还能认出我来。既然这样,我就不用自我介绍,咱们说正事。」 蔡敬仲心下冷静异常,他留下自己性命,无非是想从自己嘴里打听消息,自己连生死都不放在心上,难道还在乎这些吗? 蔡敬仲垂下眼睛,听见他清了清嗓子,知道他要开口劝说自己。自古除死无大事,自己既然为太后效命,死又何妨?毕竟这是汉国的天下,得罪了太后,只有死路一条。他倒是好奇,这个年轻人能说些什么?他会用什么来打动自己呢?金钱?珍宝?甚至小相公?无论他有什么筹码,也不可能超过汉国的太后。 「你想飞吗?」那个年轻人笑眯眯问道。 良久,一直双目低垂,面无表情的蔡敬仲终于抬起脸,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那个年轻人。 程宗扬没有废话,只是拿出一个银白色的物体放在案上,轻轻一按。 一个背着巨大三角形风筝的人影出现在光球中,他在陡峭的悬崖边缘狂奔几步,然後一跃而起,像大鸟一样飞翔起来。接着三角翼变成了螺旋桨,一个戴着头盔的人坐在长着双层翅膀,像鱼一样的铁盒子里,飞上蓝天。光球越来越大,那个奇怪的装置带着巨大的轰鸣声飞来,似乎一伸手就能摸到。 蔡敬仲脸上没有丝毫波动,平静地问道:「这是什么法术?」 「不是法术。」 「是幻术?」 「也不是幻术。」程宗扬道:「这是技术。就像造纸一样,只要发明出来,任何人都能做到。」 蔡敬仲眼睛慢慢亮了起来,但最後还是摇头,「这不可能。」 「也许你用一生也无法做出这样的飞机。但你至少可以享受研究的快乐。」程宗扬道:「我给你建一间试验室。你可以研究任何你感兴趣的东西。」 「什么是试验室?」 「就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地方。那里面会有你需要各种工具,我可以保证每一件都是六朝最好的。我会给你任何你所需要材料,同时再给你建一座图书馆,搜集所有前人的研究成果和发现作为参考。而且还会给你配备助手,为你组建一支团队。不管你研究什么,不管你需要多少钱,只要你给我打个报告,说明用途,我都会尽全力满足你。哦,你不用担心买支笔都要给我打报告。试验室每年会有一笔固定的研究经费,用来保证试验室的正常运转。这笔经费嘛……每年一万金铢,你看够不够?」 蔡敬仲一字一句地说道:「这不可能。」 「老头,证明一下我的实力。」 朱老头淡淡道:「这小子坑蒙拐骗,很有几个臭钱。安全你也不用担心,江州是他的。」 「江州?」 程宗扬介绍道:「这位是星月湖八骏的五爷,雲骖卢景。」 蔡敬仲根本就没答理卢景,直勾勾盯着程宗扬,「水泥是你做的?」 程宗扬谦虚的摇摇手,「不足挂齿,不足挂齿。」 「颗粒太粗。你们没有好的研磨机。」 程宗扬愕然,「你怎么知道是磨出来?」 「有人说是江底的淤泥,胡扯!它分明被锻烧过。」 程宗扬惊叹道:「好眼力!」 蔡敬仲看了看卢景,又看了看殇侯,最後目光落在程宗扬脸上,「你要我做什么?」 程宗扬一拍大腿,「要做的太多了!我跟你说,我有一堆的主意……」 程宗扬凑到蔡敬仲耳边,叽叽咕咕说了半晌。蔡敬仲两隻眼睛越睁越大,失声道:「这不可能!」 「大哥,你能说点别的吗?」 蔡敬仲站起身,「什么时候走?」 「不急!不急!这边的事还没办完呢。」 朱老头揶揄道:「小蔡子,你不抱姓吕那娘儿们的大腿?」 「谁?」蔡敬仲怔了一下,然後想了起来,「哦,我给太后写封书信。」 「千万别!」程宗扬赶紧拦住他,「你在宫里好好当你的差,真要觉得过意不去,等走的时候告诉她一声就得。」 「还得一个月?」蔡敬仲皱眉。 「没那么快。」程宗扬惭愧,「恐怕得三五个月。」 蔡敬仲想了一下,拍板道:「两个月。不能再拖了。试验室的事要紧。」 程宗扬觉得自己好像挖了个坑,把自己给埋了进去,但看着蔡敬仲殷切的眼神,拒绝的话实在说不出口,最後硬着头皮道:「那就两个月。到时候就算我走不了,也要把你先送回去。」 蔡敬仲满意地点点头,「试验室的式样图有吗?」 「……恐怕还没有。」 「那我来画吧。」 「好。」 「试验的工具?」 「你列出单子,我保证全给你买来。」 「要做你刚才说的铁皮,需要一处矿山。」 程宗扬吐出一个字,「买!」 「不用了。」 「大哥,你一句话说完行不行?」 「刚开始,省一点。离江州最近的铁官在哪儿?哦,山阳。山阳的铁官徒好像有些不安分。我来想办法,让他们动动。」 蔡敬仲一边说一边起身,就这么自说自话的走了。 程宗扬一脸茫然,「他什么意思?」 卢景道:「我听着他好像是打算让山阳挖矿的刑徒闹什么事?」 「暴动?」 「有点。」 「这是乱臣贼子啊!」程宗扬抓住朱老头,「大爷,这货靠谱吗?」 「难说。」朱老头低声道:「这些阉人,很多都是疯癫的。你看着没事,其实很可能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。」